《升起潜望镜》第九篇 水兵浪漫曲

李忠效  潜战友之家  2022-03-14 13:49:07

《升起潜望镜》第九篇 水兵浪漫曲

 李忠效 




水兵浪漫曲

 

 


丁是丁叔叔:


您好!收到我的信,您一定很奇怪吧?我叫白苗苗,是辽宁兴城滨云小学五年级学生。前两天,我在报纸上看到您写的“我的学生观”讨论文章,我非常喜欢,一下就把您的名字记住了――丁是丁,真逗!我第一眼看见这三个字,马上就想到另外三个字:卯是卯。接着扑哧就笑了。权叔您别生气,我说的都是实话。不知为什么,看了你的文章之后,我就特别想给您写信。我真的就写了。我想您一定有不少不寻常的经历,不然您不会有那么深刻的见解。叔叔,您能在百忙之中给我回信介绍一下您的学习经验和体会么?

不知您的地址,只好请报社转。也不知您能不能收到,不多写了。

敬礼!

一个五年级小姑娘

白苗苗

×月×日




 


白苗苗同学:


你好!来信收到了。由于我们军舰在海上训练刚回来,你的信可能在码头上多等了我几天。

看了你的信我很高兴。你一个五年级小姑娘,字写的这么好,文字这么流畅,实在令当年的那个我感到汗颜。我五年级的时候绝对赶不上现在的你。因此我推想,你一定是个好学生。对你这样一个优秀学生谈我的那点可怜巴巴的所谓学习经验和体会,实在难以开口。不过我也不想让你太失望。随便聊聊吧。顺便说一句,我们还是同乡呢。多巧!现在,我就从我们的另一个“同乡”说起吧。

你知道张铁生么?就是那个当年赫赫有名的“白卷先生”。那时候你还小,可能后来听说过。他也是咱们那地方的人。遇上这么个“同乡”算是倒了霉。我刚一上高中,赶上他跳出来“反潮流”,我们那里成了“教育革命”的重灾区。文化课都停了,学生统统上山劳动,栽树、养兔子。张铁生的姐姐在我们学校当语文老师,他姐夫是个医生。据说他们俩对张铁生的做法有看法,但当时那种形势,有看法也不敢公开说。张铁生居然还能出国访问,这倒挺让人羡慕。可是我们只能在山上干活儿。

上中学时我还是很爱学习的。当学习的权利被剥夺以后,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,精神上很苦恼,一天到晚浑浑噩噩地胡混。我们家住在公路边上,门前每天过往的车辆很多。我经常爬汽车玩儿,跑出去几十里再偷偷地跳下来,然后再爬往回跑的汽车。

十七八岁,正是充满幻想的年月。有一天,我坐在山上看见远处开过一列火车。就想,我为什么不去爬火车呢?去大东北大西北都行,反正越远越好。于是我打定主意:出走。

我不想告诉家里任何人,怕他们为我担心。动身之前,我忽然觉得应该同一个对我很好的老师告一下别。我去了。他吃了一惊。对我说:“你这么信任我,我非常高兴。可是你应该想到,如今这年月,走到哪里都是这个样子。忍一忍,也许以后会转变的。再说,你这点年纪就一个人出去闯天下,家里人怎么能放得下心,老师我怎么能放得下心?”

老师的一番话把我劝住了,终于没去爬火车。我心里感到憋气,当着老师的面就哭了,回到家趴在炕上还哭。家里人不知怎么回事,都来问。我一声不吭,急得我母亲打也不是骂也不是,直到我哭够了完事。

后来我跟着社会上的一些人偷着打短工,一直到高中毕业也没能在学校里正儿八经学点东西。毕业后在农村干了几个月,第二年二月,部队来招兵。我积极报名。当时想,这可是个机会,只要能当兵,去哪都行。结果真就验上了。是水兵。

这之前,母亲早已管不了我,气坏了她。所以我临走时母亲还发狠地说:“走吧走吧,走得远远的,永远别回来!”那天姐姐到火车站送我,可我上了车连面也没露。行李往架子上一放,坐下来,心早飞了,忘了姐姐。

以前在山上劳动,我常常望着山下的世界发呆。那么些大楼,没一幢是自己盖的;那么些路,没一条是自己修的;还有那么些书,没一本是自己写的。我这个人总是雄心勃勃,一上火车就开始想,到了部队以后怎么干?

火车开动了,我才想起姐姐。这时我从人缝里看见她正在找我。我想喊一声,不知为什么没喊出来。我看见了她,她没看见我……

白苗苗同学,今天已经写了不少,刚从海上回来,有点累,就写这些吧,其余的话下次再说。顺便说一句,你的名字也很有特点,当时你的爸爸妈妈很有勇气,在那培养红色接班人呼声震天的年月,竟然给你取了这么一个晶莹剔透却不大合时宜的名字。

祝你学习进步!

卯是卯的哥哥

丁是丁

×月×日

 



 


丁是丁叔叔:


您好!收到您的信,我简直太高兴了。您在信中,完全把我当成大人看待,用平等的口气和我说话,我感到非常愉快。看到最后,我禁不住哧哧笑了起来。――卯是卯的哥哥――您真是逗极了!同学们问我笑什么,我就把您的信读给他们听。他们的表情先是不以为然,后是庄严肃穆,接着就忍俊不禁、哄堂大笑了。一分钟之后,便有两条歇后语在同学们的口中诞生:卯是卯的哥哥――丁是丁;丁是丁的弟弟――卯是卯。叔叔您千万别生气,同学们决不是有意拿您的名字开心。他们都很敬仰您的,都非常想认识您。他们让我告诉您,您什么时候回来探家,请一定来我们学校看看。

叔叔,您说对了,我的确不是坏学生,这两年我连续被评为“三好”。给您寄上一张照片,是去年我们班的几个“三好学生”和班主任老师一起照的。您能猜出哪个是我么?

叔叔,接着给我讲您的故事吧。我等着。(我从您的信纸上嗅到了一股大海的气息……)

敬礼!

白苗苗

×月×日

 





白苗苗同学:


你好!来信收到了,照片也收到了。你给我出了一个难题。我实在无法从那几个女孩子中猜出哪个是你。真有趣,你们那儿的“三好学生”怎么一个个都眉清目秀的?我请了我的一个外号叫“海豹”的战友帮我猜也没猜出哪个是给我写信的白苗苗。他看了你的信,觉得你很有文采,同时作了三个字的评价:小调皮。

好,下面接着讲那段没完的故事吧。你不觉得乏味么?新兵上舰之前要在水兵训练团训练一年。

到了训练团,我便开始按照我的自我设计学雷锋做好事,像是换了一个人。受到领导的表扬,我心里很得意。可是不久,新兵进行文化考试,我的数学只得了十七分。这对我是个沉重的打击。不过我没气馁。知道了自己的差距,也就有了努力的方向。我开始抓紧时间刻苦学习。

部队都是按作息时间熄灯睡觉。熄灯以后我没地方去,就跑到路灯底下学。到了夏天,外面蚊子小咬很多,有时候我钻进书本里让蚊子叮了满身疙瘩都不知道。时间长了,养成了晚上学习的习惯。为了晚上精力充沛,我就强迫自己中午睡午觉。可是怎么也睡不着。有一次我中午吃了安眠药,没想到中午没见效。到了下午上课时药力上来了,坐在那里困得要命,没法只好请示教员让我站着听。可是还不行,站不住。别人以为我病了,架着我去医务室检查,还作了脑电图,结果什么也没查出来。我没敢说我吃了安眠药。

到底我的功夫没有白用,分专业时考试考了九十多分。以后的各项考试分数都没下过九十分。有一次自导雷达考试,五十八人参加,四十六个不及格的。我九十四分,最高。有人反映教员出题太偏。教员不服气,说:“丁是丁怎么考得那么好?还是用功不到家!”

毕业考试,八门课我的平均分数九十六点七分。

从训练团分到舰上,我仍然坚持自学。这回条件好多了,舰上到处都是灯,再也不用蹲在路灯底下挨蚊子叮了。遇到不会做的题,写个纸条,没事就拿出来看看,就连打饭的时候上厕所的时候都在想做题。

转过年的年底,支队组织考技术能手,我参加了。报名的大部分是老兵,像我这样嫩的很少,结果还真让我考上了,二级技术能手。舰上领导很高兴,让我把自学的内容写一下。三个月我就写出了《发射兵问答题解》,三万多字。舰上领导看了,觉得不错,就推荐给支队。支队有关业务部门的同志看了,也觉得不错,就打印下发给部队试用。这对我是个不小的鼓励。

在舰上我一边自学还一边为别的同志当小教员。支队进行文化考试,头五名全是我的“学生”。这一年我被评为优秀文化教员,学雷锋标兵,并获嘉奖一次。

美国前总统卡特有一句名言:“为什么不是最好的。”我也常用这句话来提醒、鞭策自己。在各个方面。

舰上组织万米赛跑,报名的有二十人。其中有我。跑下万米的有十三人,我是最后一名。我不服气,就加强锻炼。第二次比赛得第五名,第三次得第二名。我们政委对我说:“小丁,你真行,干啥啥行!”

后来我考上了舰队办的导弹排长、技师培训班。学半年。结业时我九门成绩全部九十五分以上。全大队集合让我介绍一下学习经验。我说,实在没什么经验可谈。只要肯下功夫,谁都可以取得好成绩。我给他们讲了我参加万米赛跑的故事。大家热烈鼓掌。我被评为优秀学员,并且又获一次嘉奖。

刚刚接到上级命令,军舰马上要解缆出航。今天就写到这里吧。

祝天天向上。

丁是丁 匆此

×月×日


水兵浪漫曲

 

 

丁是丁叔叔:

您好!首先给您提个意见:第一封信您还把我当大人看待,这封信怎么又把我当小学生了?还“天天向上”!我最不喜欢别人居高临下对我说话。还有那个“海豹”叔叔居然叫我“小调皮”,我表示强热的抗议。

不过嘛,看了您的信,还是让我大大受益。至于具体的感想,我想在听完了您的故事之后再告诉您。

那张照片,您没能猜出我是哪一个,这是预料之中的事。我不告诉您,您永远猜不对。您说我们个个眉清目秀,并未使我们受宠若惊,因为我们都多少有点自知之明。如果不是您言不由衷,就是您眼力不济。难道您真的没注意到我们老师的形象吗?我们都觉得和她在一起照相,只能当她的陪衬。但是别人都说我长得和她有点像,您好好端详一下她,也许就能找到我了。

同学们也很想见见您的形象,能给我们寄一张您的照片来么?免得您来学校时让我们认不出来。

盼望您早日从大海上归来,继续给我们讲您的故事,还有大海的故事。

敬礼!

白苗苗

×年×月

 

 

丁是丁叔叔:

您好!在我计算的应该收到您的回信的日子里没有收到您的来信,这几天老有点心神不安。你们军舰在海上不会出什么事吧?同学们一样焦急地盼着您来信。您一回来就给我们写信好么?

昨天,我们学校组织访问军烈属活动,我和几个同学专程去了您家。那地方好远,不过挺好的。我们见到了您的爸爸妈妈,他们身体都很好,他们都很想念您。二位老人给我们看了您的照片,在军舰上穿水兵服的那张真帅!站在您旁边的那位是“海豹”叔叔么?我猜是的,那胖乎乎的样儿真有点像海豹。

叔叔您快点给我们来信啊!

白苗苗

×月×日

 


白苗苗同学:

你好!两封来信都收到了。非常感谢你和同学们去看望了我的父母。不久,我将代表我的父母对你们进行“回访”。

我们的军舰刚刚靠码头,至于军舰去海上执行的任务以及为什么这么久,因为不便介绍,希望谅解。

你的“抗议”我已转告“海豹”叔叔。不过他对你说他像海豹也表示了不太强烈的抗议。现在是一比一,平了。

在没有动笔写信之前,我又按照你的提示认真地看了一次照片。先前只注意找你,没怎么注意看你的老师。这回倒是都注意地看了。仍然没有找出像老师的你来。看来我这人太笨了点。

下面我接着讲那个没完的故事吧。

从培训班回来以后,因工作需要我被调到另一艘军舰上去了。原来的政委不舍得让我走,和支队干部科的同志说,“调别人都好说,就是这个丁是丁工作离不开。”但最后还是把我调走了。这艘军舰装了一台新的集成电路数字计算机,要技师,干部科就选中了我。

这台机器对我来说是新东西,技术很复杂,把这台机器交给我,我心里有些不安。如果发生故障,别人都不懂,只玩儿我一个,行吗?我翻来覆去的思考,最后决定:干了!

我有这样一个信念:每办一件事,就是办不成也要尽力,起码可以接近目标。比如像万米赛跑。

后来军舰到船厂改装,我就每天跟班向工人技术人员学习。在船厂三个多月,从没休过星期天。到目前为止,三四年了,电影电视就看过一部《霍元甲》,因为我从小练过武!

我们舰长对学习非常支持,只要有学习的机会他都大开绿灯。他说:“这个钱应该花。这叫智力投资。但有一条,要学好。”不像有的领导怕花钱。不谦虚地说,我们的钱没有白花。

军舰出厂以后我又到天津学了五个多月。生产我们那台机器的研究所在天津。我们一起去的有五个人。五个多月,我们只到中山路洗过澡,别的什么地方都没去。从住地到研究所,两点成一线。我们在这条线上早出晚归。春节我们是在天津过的。春节晚上的电视都没看。研究所的同志都放假回家了,一位师傅把他的钥匙交给我们用。他诚恳地邀请我们春节都到他家里去吃饭,说不去他会生气的。但我们还是没有去。结果初一晚上他冒着风雪,跑了很远的路给我们送来了饺子。我们很受感动。他说:“你们这些孩子啊,大过年的,也不知道休息,也没个人管。你们吃不上饺子我也过不好年……”我们一边吃着饺子,眼睛都湿了。我们学完归队后他写信说:“你们是闯出来的迷惘的一代,对我们全家都是教育。”

这次我学到了不少东西,积累了不少材料。为了使我学到的东西发挥更大的作用,我准备动手写一本通俗易懂的教材。考虑到战士的文化程度和部队的其他特点,教材不能太繁,也不能太简。光参考书就看了几百万字。用了半年时间写出初稿,十三万字,还画了一百多张图。我这些图花功夫最大,使用价值也最高。

我们有个专业术语叫“对弹治疗”,以前对弹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。弹内出现问题都要请技术部门的专家来。现在我用一个表――《对弹信号传递表》――把所有的线路都标出来了,弹内情况一目了然。

画这张表时,正赶上大热天,舱内舱外温度都很高。在同志们的帮助下我测了四五千个点,后来忽然感到心发慌,并有一种破坏欲,见了什么都想砸,见了钢笔铅笔就想折。舰上的医生医院的医生都诊不出是什么毛病。支队司令部的业务长见了我从不说“赶紧写”,总是说“好好休息,好好休息”。休息了一段时间之后,那种奇怪的现象也就渐渐地消失了。

后来我又写了一本《导弹手操作条令》,三万多字,舰队有关部门拿去印刷出版下发部队了。

――我所能告诉你的,大约也就这么多了。我没有什么不寻常的经历。很平常。不过作为学生时代的过来人我很愿意把自己的经历总结总结,对你们也许是有用的。你们的学生时代赶上了好时候,真羡慕你们。我想你们一定会很好珍惜的。

在我对过去的经历进行总结的时候,我自己也从中悟出了不少生活的哲理。这是在你的督促之下得到的收获。应该向你表示感谢。

过几天我将回兴城休探亲假,你不用回信了。到时我一定去看望你们。你已在我家里看过我的照片,想必是不会认不出我的,只怕是我会认不出你来。“海豹”叔叔也坚信这一点。

祝学习进步!

丁是丁

×月×日

 

 

海豹:你好!

我已顺利抵达兴城。第二天,我就怀着难以形容的奇妙的心情走访了滨云小学。你一定想象不到,我掉进了一个陷阱,一个美妙的陷阱。

我来到滨云小学的时候,正赶上课间休息。我向一个小男孩打听五年二班的教室,孩子们都用一种惊奇的目光看着我。刚走到五年二班的教室门口,只见一位年轻的女教师从里面迎了出来。我一眼便认出她就是照片上见过的那个老师。

“您是丁是丁同志么?”她微笑着先声问道,脸上飞起两片红霞,白皙的面容更显得妩媚动人。

“是的。您是白苗苗的老师?”

她微笑着打量着我。不置可否。

“白苗苗同学在么?”

她略踌躇,说:“请跟我来。”然后匆匆走向办公室。在门口,又说:“您稍等一下。”独自进去了。不一会儿,她换了一件外罩出来,推上停在门口的车子就走。

“白苗苗今天没来?”我问。

“来了。”

“这是去哪?”

“一会儿告诉你。”

我懵懵懂懂地跟着她来到一个离学校不远的小树林,她下了车,我也下了车。这里很僻静,林中还有一条清澈的小河,是个情人约会的好去处。她带我来这干什么?

她走到我的面前,把手背在身后,先是调皮地一笑。接着有些忸怩地说:“丁是丁同志,我向您坦白。我就是白苗苗。”

我顿时傻了眼。白苗苗……怎么会是她?同时我的潜意识又非常愿意白苗苗是她。的确,白苗苗就是她。

海豹,别的我就不想啰嗦了,我只想告诉你,现在我已堕入情网。我非常喜欢那片小树林,还有林中的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河……

海豹,祝福我吧!

丁是丁

×月×日

 

1987年秋于北京

 

(原载天津《口袋小说》)